1949年5月20日,红旗、歌声和号角涌进了西安,将那久驻在这座古城上空不去的阴霾一扫而空。商人在广济街和西大街上抛撒金圆券;学生们都放了假,夹着书包簇拥在街头;各界人士集结起十几万群众的长队,高举红旗,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解放军入城,古城沸腾在一片赤色的海洋之中。
在这浩荡人群中,有位拖着溃烂病体,被战友和家人抬到此处的人。他拼着力气望向那被人群簇拥在中央的游行凯旋的大军,脸上泛出慰藉的笑容来,不大灵活的双手颤抖着举起,向着远方的队伍敬礼。这是他对这支队伍和这队伍背后千万个持着与他相同信念的同志们,致以的最后的憧憬与深深眷恋……
四年前,同一时刻的西安城。
城西北一家茶社正式开始营业了。茶舍在西安城里并不稀罕,这家的营生也无外乎摆桌张席,供来人喝茶听戏、闲谈消暑,只不过那阵势稍壮观些,百来张茶桌躺椅如同龙门阵般,沿着莲湖公园的东门内北侧鳞次栉比铺开来去。但这茶馆,似又自带些玄机。只见那门口挂着一副对联,眼尖之人辨出乃是当时名士薛定夫的墨宝。请名家撰联乃是茶社这种古雅之处的惯例,可这对联却并非寻常茶馆好用的一些与茶相关的雅联。只见上书:“奇乎不奇,不奇又奇;园耶是园,是园非园”。横批:“望梅止渴”。新社乍开,又悬此奇联,围观者登时轰动起来,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人争相琢磨拆解联中深意。
奇园茶社旧照
那笔锋遒劲的横批上方,悬着茶舍主人从时任国民党西安警备部司令的周体仁处请来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奇园茶社。这题匾人的身份,为今后这座热闹茶社里许多平凡而特别的来客,提供了一层掩护。而那令人琢磨不透的“望梅止渴”,“望”的则是这些特殊来客们心中的一个人,“止的更是他们意志精神上的大渴……
1945年秋末,西安本就已寒流过境,又赶上阴雨连绵,茶社的客人并不多,有的也多是途经歇脚暖身之人。梅永和却并没因少客而显得闲散懈怠,他坐在茶坊里间,一边分神看着茶水,一边留意着茶棚里的来客。北方的冷不比南方湿冷入骨,虽然外面冷风凌厉,炉火旺盛的室内却依然干燥温暖,氤氲而起的几缕水汽带着茶香,为这方小小茶坊隔绝了外面的秋雨阴寒。
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听帘子被人一把掀开,有人大喊:“梅掌柜,你看谁来啦!”梅永和从里间出来,就看见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正将伞收起,手里还提了一盒酥饼,看见室内只他一人,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梅永和忙应声道:“想不到你真大老远过来嘞,我赶紧给你倒点热茶,这大冷的天。”他手刚接过酥饼,便摸到那纸盒下面跟着递过来的一张便条。这么久的地下工作,早就对此心领神会,他拿着盒子到里间,将那便条展开细看,炉火映亮了他紧蹙的眉眼。
数小时前,国民党“党政军警宪团”联席报告会上。
李茂堂坐在席位上,心焦无比。敌人的特务机关已经将他们的同志、西情处的负责人王超北的地址摸得一清二楚,此次更是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抓捕计划,待到夜里12点便要实施抓捕,那时尚不知自己已暴露的王超北必然凶多吉少。可他,因着自己这中统陕西调查室主任的身份,又极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此消息传播出去,而不引起任何注意。他故作镇定地提出一连串的突袭建议,希望这会议尽快结束,可中统西北局局长陈建中还在滔滔不绝。正如坐针毡之时,李茂堂望着桌上的茶盏,忽然灵光一现。他假意起身去给自己添茶,一手正要托着茶壶回到座位,忽然整个人捂着胸口向后倒去,手里的瓷壶直直摔在地上,茶水四溅!众人被这动静惊到,立刻有人喊着送医。席位上的胡宗南见状,不得不吩咐人将他用汽车即刻往医院送去。
李茂堂在医院里,佯装着缓缓恢复意识,对特务说要跟妻子张蕴玉通话。他接通电话,沉声道:“刚才听闻狄仁权今晚得急病,要马上送医手术,你立刻去照料一下,要快!”
张蕴玉握着电话,知道这狄仁权,便是西情处的代号。她连声应是,放下话筒,便一刻不停地向奇园茶社赶去……
是夜,国民党满以为天衣无缝的抓捕计划,却是早已人去楼空。
梅永和在静寂的夜里擦拭着收摊后的桌椅。他望向雨停后阴云已去、星斗满布的夜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梅永和,人称梅掌柜,就是这奇园茶社的经理。他每天既守茶,也守人。奇园茶社是用组织拨给的一部分资产加上他变卖家产的钱,置办起来的。而这龙门阵般铺开来的100来张茶桌和300多把躺椅,是他的同志们四处请木匠打出来的。他的有些伙计,也是他的同志。四周百姓能看到的,是这处茶社古怪的对联,是四季常供的菊花冰片、花生瓜子,是来这里喝茶听秦腔的三教九流。不论达官显贵,还是车夫苦力,都喜欢来这里品茶看戏。
而百姓们看不到的地方,却是梅永和双眼真正关注的地方。只有他和他的同志,才知道那对联里的“望梅止渴”,“望”的是他这个梅掌柜。有他在,这间茶社就是秘网的一道纽,将地下党员、进步人士和党联系在一起。数以百计的在白区遭受迫害的同志,通过他和党取得联系,被安全送往陕北;发往中央的电报和中央的重要指示,通过他流向地下党的各级组织;敌人企图谋害共产党员的事件,被送到这个交通站,再由他传向同志手中而幸免于难……每一个党的交通员,只要到奇园茶社,找到梅掌柜,就可以顺利地解决工作中的许多困难。而梅永和看百姓,还要能看出混在百姓里的前来求助的同志们、国民党人和那些狡猾的特务头目。幸而他机敏谨慎,这个站点就一直是别人眼中的茶馆,从未被有心人寻出一丝破绽,在这铜墙铁壁一般的西安城里,硬是作为一处秘密联络站,时时搅得国民党不得安宁。
梅永和知道,就在一里外的北新街七贤庄,就有包括周恩来、朱德在内的上百名共产党核心人物。而这座茶社就是他们的前哨,是埋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他们的使命就是在外围保护核心安全,同时作为西情处的联络点,与延安来的交通员交接情报。
四处的同志们“望梅而来”,在这处茶社寻梅掌柜喝茶递信;而当地的革命青年、进步人士来到这里取阅延安新华社稿件,以慰藉精神,解心灵之渴,这才是“望梅止渴”的真正含义。
这三年来,奇园茶社不知送出去了多少遭受追杀的同志,化解了多少次国民党的暗杀行动,传递了多少有用的信息情报……躺在狱中的梅永和心中想道。他就算是死在这监狱里,也算是了无遗憾了。不,还是有那唯一的憾事,他还没看见西安、没看见这片他熟悉的地方彻底解放。他最希望的,是有朝一日,奇园茶社变成一间普通的茶社,远离所有的风云诡谲,他的同志们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西安乃至全中国的土地上,他……
思绪骤然被打断,门外的警卫以警棍击门,警示他该出去了。梅永和拖着满是伤病的躯体慢慢站起来。他知道国民党把他关押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奇园茶社的股东,也是他的同志——王释奇,也被关押在这所监狱。从第一次放风见到王释奇,他就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敌人的监视之中,意在通过他们二人这条线,钓出背后更大的鱼来。但他俩皆是多年的线下暗员,敌人又怎么能指望能从他俩嘴中漏出一丝一毫有用的东西来?更何况他与王释奇乍一相见,不必多言,便已经知道彼此都已做好舍生成仁的准备。
共产党人是什么做的?
王释奇笑着说,他们说我们共产党是特殊材料做的。梅永和想起来更早之前,他们找寻各种契机,告诉每一个群众,共产党人没有三头六臂,更不是妖魔鬼怪,他们也有感情,也是人,和农民、和商贩、和普罗大众一样的人。只不过,梅永和想,我们为那一个念头、一个理想,变得格外有力量了些。
就像此刻,他知道黎明将近,死也突然不是那么可怖之事。
从1947年8月王释奇被捕,到1948年4月梅永和被捕,奇园茶社的核心人员几乎全部受创。但是这期间的奇园茶社并没有即刻关门歇业,却是仍旧有人在危急时刻苦苦支撑。一位是梅永和的妻子李雪吟,一位是名叫何泉水的志士。这两人都不是共产党员,也并未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记载,只是从后人口中打听出来姓名。可知那些为了理想信念赴汤蹈火、前赴后继的共产党人的心中火种,也早已点亮了许多人的心灯,激励着革命的雷声千里盘桓,炸响百年。
1949年4月,大抵是4月,梅永和心想。国民党这几月惶惶不安,似困兽之癫狂,他被严刑逼讯,拷打得死去活来,伤得神志不清时常昏睡,只能靠天气和记性大概推算日期,却不知道具体日子了。想来敌人如此狂怒,应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在疼痛愤怒的同时,又觉得慰怀。近日来天气转暖,他的伤口溃烂严重,自觉时日无多,时时恍惚忆起许多往事。
他想起在奇园茶社看摊的一个夏夜,一伙儿特务来喝茶,其他吃茶的人见状都吓得离开,这些人便放肆笑谈起来。他胆大心细,悄悄潜在特务身后的草丛里,听见他们要暗杀耿坚白和李子键,他争分夺秒地跑去送信,叫他们扑了一场空,痛快!他想起自己骑车去七贤庄给八路军送情报回来,被三个特务盯了一路,他心下如闪电,在一片荒草地处跳车卧倒,趴在土坑里比起射击的姿势,吓得三个特务掉头狂跑。他轻蔑一笑,掸去一身土,骑上车多绕了几圈哼着歌回了家去。
他想起自己在吉鸿昌手下做卫士时,枪法极好,百发百中,卫队里的许多党员时常称赞他,同他谈天说地,他也第一次知道了共产主义、俄国十月革命,知道中国也有共产党。他还记得那本薄册子新奇的开头,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他想起自己从小生活长大的西安城,他自小聪明好玩,西安的吃食玩意儿没有他不知道的。他最喜欢跟着大人在茶馆里喝茶,听那荡气回肠、石破天惊的秦腔戏,那金玉良缘钟爱勇啊,哀声惊动大秦川……
他想起被捕前的半年他藏匿的三桥镇,心疼他姐,他深夜在三桥街的集市上帮姐卖布,自以为隐蔽得好,却还是叫国民党的特务走狗瞧见报了信儿,叫人连夜给抓起,姐又气又疯又哭。现下他身上已觉不出痛了,但一想到他姐心里却还是痛。他眼前光影惊掠变换,似乎看见了西安城解放时,人们狂欢着拥上街道,百花齐放,百炮齐鸣。
1949年4月13日,国民党警部的行刑队急急火火地闯入陕西省第一监狱,他们身负“密杀令”,要将所有关押的“共匪要犯”统统处决。但手握名单,反复核对的他们,却发现一名此时本应被酷刑折磨得行走困难、生命垂危的要犯,竟活生生从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地方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惊慌的西安市警局局长即刻派人去此人家中以及奇园茶社,搜寻这个名叫梅永和的“共党要犯”,依旧无所获。只有那茶社门上俊逸劲健的“望梅止渴”四个大字,依旧从高处嘲讽着这群从未参透其深意的人。
1949年6月6日,西安城解放后不久,梅永和因为伤势过重而逝世。在此之前,经地下党多方营救,梅永和终于在这座古城重获新生的前夕获得自由。在亲眼见到心心念念的故土解放后,年仅44岁的梅永和在黎明到来后的清晓,溘然长逝。“奇乎不奇,不奇又奇”,这对茶联,也像极了无数如同梅永和般的共产党人的一生。在他们许多人短暂的生命里,既是华夏土地上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商贩、儿女、父母,也是一场旷古烁今的民族解放战争里,挥洒鲜血、为理想献出生命的斗士。而他们所奋斗过的这片土地上,在百年之后,也终于迎来一个“明光大来与洪涛冲荡”之“清晓”;而下一代的华夏儿女,将在这破晓的霞光中,继续向未来走去。莲湖公园的临街已不见奇园茶社,只有满湖的红莲,每逢夏日热烈绽放,碧血连天,如见故人。
西安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白鹭影
指导教师:张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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