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见过这样一个卖家,一个非常奇怪的卖家——他在沣峪口路旁的大槐树下叫卖眼镜,而且几乎不会讨价还价。
那一年夏天,农历的话应当是六月十一,但不管怎么说,按照北方的天气,也还是非常酷暑难耐的时候。
烈日当空,几乎所有路人都会循着树荫行走,可这个小年轻却像是对这般糟糕的环境浑然不觉,执着而又安静地蹲在大槐树,面前铺了一块布,布上放着一副眼镜,并大声叫卖着“谁要眼镜”。旁边,到还有几个卖水果的。稍远,还有撑着遮阳伞卖东西的人。
我很好奇这个卖眼镜的年轻人,觉得他身上一定有什么故事,几番权衡下,我选择了做一个旁观者细细观看。
(二)
在这样的天气下,并不是没有人来询问他要卖的东西。老实说,对于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言,眼镜,实在没什么用处。
那个眼镜也着实漂亮,细边金丝框,镜片很薄,架在人们的鼻梁上,倒是多了几分儒雅的君子气。
“你这是在卖什么啊?”一个老乡来问了一句。
“卖眼镜,老乡来看看。”
“眼镜?我买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啊,我又认不得字,家里也没个读书人。”
“不妨事不妨事,我这眼镜可以卖低价。”
“那你打算卖多少钱?”
来人似乎对此很有兴致,卖眼镜的男人不自觉的正了正身形,伸出右手的五指晃了晃。
“五个铜板就好。”
“这么便宜,你这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说完,扭头就走了。
“这是典型的买贵不买贱的奇异心理”,卖眼镜的小伙子心想,“我又不是要卖给你的。”实际上,要卖给谁?他也不知道。因为,有人曾给他一副锦囊:紧急情况下,到沣峪口的大槐树下去卖眼镜,会解开危局。
“不识货就算了。”小伙子像是习惯了般,向左右张望,敛去了眸子里的苦涩与焦虑。
(三)
不知过了多久,小伙子起身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神情焦灼,不知何时才有人买走自己的东西。
远远地走来了一个戴着草帽挽着裤腿的男人,黝黑而又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他走过卖眼镜的摊位后,又折返了回来。
“你这是在卖什么?”
“啊,卖眼镜,你要买吗?”
“眼镜卖多钱?”
“五个铜板。”
“我要眼镜也没用啊。”
男人站起了身,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块银元,递给了面前这个垂下脑袋的小伙子。
“眼镜对我来说没有用。想必你遇到了什么难事,这一块银元你拿着去吧,眼镜好好留着,这么好的东西,别随便卖了。”这个人拿起眼镜仔细端详后说。
“啊!谢谢,谢谢!”
突如其来的善意终是让一直颓丧的小伙子晃了神,一连串的感激之后,小心翼翼的接过银元。
“好心人,你叫什么名字,等我办完事,一定会来感谢你的。”
“不妨事,不妨事,就是一块银元而已。”
男人摆了摆手,面带微笑,透出些坦率和真诚,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阳光斜照下亮的摄人。
“不不不,我们一定要感谢的。”
“那,好吧,我的名字,袁永功。”
(四)
我很意外袁永功的热心举动,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的家就在沣峪口,并不算富裕,但相较于其他人还算是好的。家中只有一人,开销不大,每日里不是下地种菜便是去镇上做工。
我从来没见过他拒绝任何人的求助,无论是钱币还是食物。我曾询问他为什乐于助人时,他质朴的脸上是难得的羞涩。
“唉呀,谁家都可能有个困难吗,遇见急事需要钱,或者缺吃少穿什么的,我这有点,还能帮上忙呢。”
我愣住了,旋即便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我隐约觉得似乎并不完全是这些原因。
(五)
星辰更迭,日月交替,恍然间,竟也在这平淡中又过了一年。
1935年的夏天,沣峪口来了一群特别的人,他们穿着单色的军装,头戴红五星帽,脚上还有不少人踩着草鞋,有人背刀有人配枪,神情严肃,远远看去,阵仗倒也颇有些吓人。
“报告军长,我要请半天假。”
午饭时间,大家都聚在一起啃着干粮,只一个戴着金丝边细框眼镜的小红军跑到了正蹲着看路线图的军长面前。
“去做什么?”
“去年这个时间我和另一个战士不幸遇险,多亏这里好心人帮忙才活了下来,我想去当面感谢人家。”
“哦,这件事,应该的。你去吧,完成任务后早些归队,注意安全。”
“是。”小年轻向军长敬了礼,便离开了。
(六)
袁永功的住址其实很好打听,作为村里的人,几乎都从他的身上得到过帮助。所以,小红军并不算困难的便被指路的老乡直接带了去。
今天倒也凑巧,袁永功没有出门,正在打理有些杂乱的院子。
“永功啊,有人找你。”
袁永功放下手里的扫帚,来到门口。
“您还记得我吗?”
袁永功仔细瞧了瞧,若有所悟地说:“哦,你是去年那个卖眼镜的年轻人。”
袁永功忙在衣摆下方擦了擦湿着的手,将来人迎了进去。那个带路的老乡打了声招呼回去了。
小年轻也不客气,跟在袁永功身后进屋。坐定后,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两块银元。
“去年您那一块银元可帮了我们大忙,今天特来感谢,这两块银元请务必收下。”
“这可使不得啊,我当时估计你有难处,顺手一帮,哪还能收你这双倍的钱呢。”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这是我们的纪律。我这次来是代表我们红二十五军表达谢意的,这是军长给的任务。”
拗不过小红军的袁永功只得将钱收起来,又装了一袋子粮食让小年轻带回部队。
(七)
袁永功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他的那份善意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但我有幸,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
那个小红军其实是长安地区的一个地下联络员。1934年的夏天,因为联络点暴露,他和战友被敌人发现,一路追击。他们甩掉了追兵,跑到了沣峪口。
由于战友腿部受伤严重,疼痛难以支撑。他扯下自己的衣服做布条,替战友包扎好伤口,将战友藏在附近一个山洞里。然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到沣峪口大槐树下,卖掉随身携带的眼镜,以缓解危机。因为农村人很少使用眼镜,为了避免差错,上级才让他以卖眼镜作为联络。但袁永功并没有买走眼镜,只是给他了一块银元,小年轻知道袁永功是一个普通的好人。
小红军用袁永功的一块银元,买了药、馒头等,还买了些能记录东西的纸张。
战友的伤处理得比较及时,没有留下什么大问题。两人在山洞里度过了一些时日,当战友的伤势好转后,两人又到蓝田、长安一带一边搜集情报,一边打探着红军的消息。1935年的春天,两人转辗到了蓝田葛牌镇,终于找到了红二十五军。
(八)
其实,袁永功也是一个地下交通员。上级给他的任务是,只要在大槐树下有卖眼镜的人,都要设法予以帮助。但他不能与人交流,以免暴露身份。
7月16日拂晓,红二十五军从沣峪口出发,沿秦岭北麓冒雨向西长征。朦胧中,有个人在大槐树下默默目送红军远去,这个人,就是——袁永功。
(西安文理学院 安丹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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